成瘾的表现,因“成瘾”失控的人生

酒瘾、烟瘾、赌瘾、网瘾……在深圳市康宁医院成瘾医学科里,科室主任杨梅和医生们接诊过各种各样的成瘾患者,每一个患者的背后,都是一段失控的人生,除了身体损害与脑损害,许多人的生活千疮百孔,甚至家庭支离破碎。

来深接近30年的出租车司机,沉迷网络赌博之后,变卖南山房产换到龙岗,最终一无所有租房生活,并欠下50万的外债;年幼的孩子目睹母亲整日酗酒的醉态,出现了一定的心理问题;很多酒瘾患者在入院时,已患上了易猝死的危急病症;不少成瘾患者离了婚,丢掉了工作,社会功能接近丧失的地步……

遗憾的是,根据相关研究,在成瘾者中,仅不到一成的人会寻求治疗帮助。多数情况下,“成瘾”依然被作为单纯的道德问题来看待。

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,“成瘾”是缺乏自控力、责任心,意志力薄弱的表现。直到1957年,世界卫生组织把“物质成瘾”定义成慢性复发性脑病,提出了成瘾的生物学证据——成瘾的大脑,确实发生了脑功能和结构的改变,这与正常人的大脑是不同的。

不过,“成瘾”还不仅仅是单纯的生物学或医学问题。成瘾治疗的背后,需要一套复杂的支持系统,涉及生物医学、心理学,生活方式,同时还有社会环境、文化等方面的支撑。

任何人都有可能上瘾

杨梅接诊过一个年轻人,父母在深圳做生意,家境优裕。年轻人被父母送出国后,因为孤独或其他原因,接触到了网络赌博。最后因为赌博,造成的窟窿达到了上亿元,父母的积蓄基本被掏空了。

这是杨梅接触的赌瘾患者中,涉及数额最大的一例。经过治疗,年轻人恢复得不错,一家人回归到了正常的生活。

在接诊的赌瘾患者中,杨梅遇见最多的是网络赌博者或者赌球者,“输掉几千万、几百万的很多,最少的也有十几万”。

根据相关统计,彩民的成瘾率其实有3.2%,股民中也有一定比例的成瘾者。不过,杨梅接诊过的此类成瘾者极少,“在很多赌瘾患者眼里,小赌根本算不上什么”。

深圳市康宁医院成瘾医学科,也接待过少量的性瘾患者,贪食症患者,以及购物狂,这些目前还是大众的说法,医学上的诊断大多属于习惯和冲动控制障碍

不过,杨梅和同事们从未接待过工作狂,“工作狂也属于一种行为成瘾,他注重的是在工作过程中获取的快感,而不是为了最终目标该如何去做”。但作为社会主流认可的行为,鲜有工作狂会来到医院求助。

其实,无论是物质成瘾,还是行为成瘾,所有问题都有同一个通路,即大脑里的多巴胺通路,专业上称之为“奖赏通路”。通俗来说,就是获得即时的快乐和满足感。有科学家指出,任何人都有可能上瘾。

深圳某个湿热的夜晚,30岁的小林在窗边打开了酒瓶,小酌几杯过后,酒精在身体内逐渐累积,乙醇分子让大脑皮层产生了功能紊乱,信息流变得迟滞,注意力、记忆力和感知觉都下降了。

小林头有些晕,心跳的声音被放大,这种“微醺”的状态,让他放松、舒适,还有些莫名的兴奋。

长时间通勤后的疲惫,日常的KPI压力,办公室里的人事纷扰,买房的渴盼……日常那些莫名的焦虑和紧张,随着越来越多的乙醇分子流入,逐渐被清理出大脑,世界归于平静。

类似的奖赏,被酒精或赌博激活后,令人产生快感。为确保往后重复快感行为,奖赏通路连接到控制记忆和行为的大脑区域。当习惯这种快感后,他们会不断重复这种行为,试图达到同样的效果。

嗜酒者不断饮酒产生耐受,要获得相同的快感,就得增加酒精的摄入量。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沉迷赌博者当中,更高频地赌博,更大的赌额,才能获得等量的“快感或陶醉”。   

随着渴望的强度、频率增加,他控制饮酒或赌博欲望的能力逐渐减弱,最终大脑彻底失去自控力。

失控是成瘾的标志之一,当他为了喝酒无所不用其极,可以连续几天不吃不喝,一直饮酒饮到呕吐;当他负债成百上千万,依然沉醉于赌桌;当他连什么时候玩游戏,什么时候不玩游戏,已由不得自己决定,就是要玩,一直玩,就已经发展到了成瘾的地步。

在深圳市康宁医院成瘾医学科接诊的群体中,酒瘾患者以40岁左右的中年群体居多,当然,这与酒精成瘾的周期有关,嗜酒者有可能8~10年才会发展到成瘾的地步。

赌博成瘾的群体则较为分散,“年轻学生、三四十岁,五六十岁的人都有,男性多一些”,医院也接诊过一部分女性,有的输了400多万,输了几十万的也有。

网瘾患者以青少年为主,也有到医院咨询的少数成年人,他们沉迷游戏,到了班都不愿意上的地步。

一般来说,烟瘾、酒瘾、毒品成瘾等问题上,女性的比例均低于男性。在杨梅看来,这有社会环境和文化的原因,“在传统认知里,喝酒、抽烟就不是好女人”,接触烟酒的女性本身就比男性要少,成瘾的数量自然也要少。

当然,遗传也发挥着一定的作用,研究显示,如果父亲嗜酒,那其男性下一代形成酒精成瘾的可能性是一般男性的4倍,女性下一代形成酒精成瘾的可能性是一般女性的3倍。

社会压力也是成瘾问题的诱因之一,“生存成本、竞争压力,城市节奏,不管是长期压力,还是短期压力,都有可能造成精神上的一些问题,其中就包括成瘾问题。”

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

一份面向400人的成瘾和心理健康的研究调查显示,65.9%的人报告了童年时期被情感虐待和被忽视。创伤严重程度每增加一个单位,终生酒依赖的风险就增加18%。

杨梅和同事曾就毒瘾与酒精成瘾做过相关调查。“20%~30%的物质依赖者,童年经历过创伤”,有些父母关系极为糟糕,有些遭遇家庭暴力,有些长期被父母忽视,也有些父母一方酗酒,有些来自单亲或离异家庭。

相比酒精成瘾,毒品成瘾患者中,童年经历的影响更加明显,有些人甚至经历过父母毒打等童年虐待,很多人谈及家庭,难掩心中的厌恨。

除了这些问题,如果父母一方控制欲过强,孩子在完全被控制的家庭环境下,没能形成独立的人格,脱离父母的控制后,会更容易出现成瘾问题。

成瘾的表现,因“成瘾”失控的人生

青少年对于网络游戏的沉迷,家庭也是重要因素。

“一般来说,发展到游戏障碍的孩子,家庭教养方式一般都存在比较大的问题,而且是早期积累下来的问题。”

在杨梅的同事刘毅医生看来,临床上很少会遇到没有社会、心理等原因,仅仅单纯沉迷游戏的孩子。现阶段的研究也认为,童年创伤、父母的不良养育方式、慢性压力、社交恐惧、焦虑、抑郁以及低自尊、孤独的性格特征等因素,影响孩子游戏成瘾的可能性更高,造成的不良后果更严重。

到医院就诊的孩子,基本是被父母送过来的,其实大多孩子对游戏的沉迷,还没到游戏障碍的程度。

杨梅和同事们在接诊的青少年身上,看到的更多是社会环境和教育方式的问题。

诊室里,一些孩子会跟杨梅聊起自己的家庭。他们经常目睹父母争吵或者打架,一开始,孩子还会出来扯扯架,劝一下,后来就麻木了,冷眼旁观,或者“躲到房间里,玩会儿游戏心情会好一点”。

“这种游戏成瘾,逃避是非常纯粹的的诱因,其实这种情况,父母关系是个问题。”

也有很多孩子会跟医生说,“觉得没什么意思”。通常到了这个阶段,他的成绩一般都是班里比较差的,性格也比较内向,玩游戏某种程度上,也是为了逃避现实。

杨梅能看到,城市化进程给这一代孩子带来的压力。“源于父母非常强的焦虑,我们在接诊的时候,家长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就是‘你现在玩游戏,成绩不好,将来怎么办,以后干什么’,中产希望孩子将来不能比自己差,经济条件一般的家庭希望孩子未来比他们强,这种焦虑,形成了对孩子的慢性压力。”

杨梅记起自己的少年时代,孩子们放了学,到处疯跑,傻玩儿,生活的大环境非常丰富,会经历各式冲突,你成绩好与不好,家长也没那么关注。

相比之下,现在孩子的生活就是上学、放学。家庭、学校对他们的唯一要求,就是成绩好,“但凡成绩不好,老师和家长都不高兴,这种环境就算不出现游戏障碍,也容易出现抑郁等情绪问题,有时还会看到两种问题出现在同一个孩子身上”。

在接诊中,杨梅见过不少家庭,父亲在外地工作,或者在家庭教育中缺位,多数时候由母亲管孩子,母亲还是自我牺牲式的家长,习惯于强硬地施加命令或压力。

孩子在到了10岁之后,独立人格开始养成,希望独立作出判断。如果家长不改变教育方式,孩子在成长中缺乏尊重,缺少相应的自主权,被寄予的期望超过他的实际能力时,孩子心理上就可能出现问题。

在现实世界里缺乏成就感,尊重感和独立性,在他们触游戏后,这些心理需求刚好被满足,在《欲罢不能》一书中,作者详细分析了现在的数字产品容易让人上瘾的6个机制——毫不费力的进步  ;逐步升级的挑战;未完成的紧张感  ;及时的奖励反馈  ;令人痴迷的社交 ;诱人的目标, 这与现在的网络游戏设计原理如出一辙。

“还有一类家庭,在我看来是最可怕的,父母只追求学习成绩,孩子青春被压抑了”,到了大学后,孩子得不到过往的成绩奖赏,再加上家长鞭长莫及无法控制,也容易出现游戏障碍等问题。

童年和青少年期的家庭教养,给孩子留下烙印是一辈子的。在一个不平衡的家庭环境中长大,孩子的人格难以到完善的发育,“未必达到人格障碍的程度,但他在处理一些现实问题时,也容易失衡”。

主动就诊者不足一成

成瘾患者主动来到医院就诊,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。在杨梅接触的酒瘾患者中,100个酒精依赖者,能来医院看病的可能只有5个人。相关研究显示,所有成瘾者中,主动就医者不足一成。

在医学诊断当中,物质成瘾又被称为否认性疾病,即“我不觉得我有问题”。以酒瘾者为例,他喝酒时感受到的是放松和快感,他不会觉得这是个问题。

随着酒精摄入量增加,不良损害开始出现——脑子总是慢半拍,工作效率差,紧接着又发现自己爱发脾气,时间再往后推移,记忆力变得极差,再往后,还会疑神疑鬼,怀疑伴侣不忠。在酒精的影响下,酒精肝,肝硬化,急性胰腺炎等身体疾病出现,他才会有意识戒酒。

开始戒酒后,嗜酒者开始出现难受的反应,不喝酒手抖,严重者戒断时还会出现震颤谵妄(短暂的中毒性意识障碍状态),甚至有死亡风险。

“很多酒瘾患者到了这个阶段,才会考虑要不要看医生。”

瘾症长期以来被定义为道德层面的问题,近几十年才有了生物学论断。多数人还不知道这是个病,即使认识到,成瘾者在潜意识里,也不愿意去承认这个问题。这种回避心态,属于自然的心理防御机制,在心理学上被称为阻抗。

让赌博成瘾者就诊,难度比酒瘾者还大。

“赌瘾属于行为成瘾,它没有伴随的脑损害,很多人亏了几千万,但是身体、生理没有明显变化,他不会意识到自己生病。除非意识到赌瘾是一种疾病,他才会来。”

在临床工作中杨梅也发现,经过治疗,赌瘾的复发几率,似乎要远低于酒瘾。

这与就诊者本身的主动性有关。“赌瘾患者如果本人不愿意,家人很难将他送到医院,酒瘾患者中,不少是出现身体损害或脑损害后,在不自愿的情况下,被家人送来住院的”。

因而,来医院治疗的赌瘾患者,绝大多数都已经有了希望彻底改变的想法。

相比之下,缺乏主动性的赌瘾患者,要戒断并不容易,“如果他不认为这是个问题,他会一直觉得我可以通过赌博赢钱,总有翻盘的机会,为什么要来住院。这么想的话,赌博问题就难以改变。”

人与瘾的缠斗

根据相关统计,酒瘾患者治疗后,半年复发率接近60%。

很多患者出院后不再到医院复诊,家属也缺乏督促患者复诊的意识。其实对成瘾者来说,医院治疗仅仅是戒断的一个环节。出院之后,现实环境里依然充满各种危险,诱惑,各种容易引起复发的因素的,“尤其是急性压力,负性情绪一来,他很可能又想喝酒,所以戒断后的支持尤其重要”。

以酒瘾患者为例,医院治疗主要解决几个问题:调节大脑功能、调整心理状态和治疗躯体疾病,用药物和心理治疗,唤醒成瘾者保持戒断的决心和信心。

除此之外,家人和家庭支持,对于成瘾者戒断,作用也至关重要。

在实际接诊中,杨梅观察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,酒精成瘾者中,女性能得到的家庭关爱,比男性酒瘾患者会更多一些。 

“哪怕这位女性的酒瘾非常严重,给家庭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影响,她们的家庭氛围,在我来看还算不错”,相比之下,男性反而更容易被家人放弃,家里人会非常反感他酗酒的行为。

家庭支持在网瘾治疗中的作用更为重要。杨梅和同事们,除了对出现游戏障碍的孩子进行专业治疗,医院还会定期开展青少年父母的家庭治疗。

家庭治疗大概有8~12次课程,“是对父母的教育,如果他们的教育方式不改变。孩子治疗后,再回到原来的家庭环境中,还会恢复以前的状态”。

同病互助小组,在成瘾者戒断过程中,也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。在杨梅看来,同伴的支持,能让成瘾者看到希望,以及榜样的力量,“别人能戒掉,那我也能行”。

其中,AA戒酒会是世界上最为知名的成瘾者互助组织,距今已有80多年的历史。2015年底,AA-中国嗜酒者互诫协会联系上杨梅,与深圳市康宁医院一起,组建了深圳的AA嗜酒者互诫协会,“我们科室的第一批酒瘾患者出院后,又在这里找到组织,互相支持”。

随着时间推移,早期的酒瘾患者戒断后,又在深圳自发组织了几个同病小组,定期举行交流会,还会写下自己的酒鬼故事与病友分享。

其中几位组织者,几年前都在深圳市康宁医院做过治疗,“到现在都没有复发”。他们曾与杨梅交流过,“在他们看来,为同病小组做这么多事情,实际得到的要远远比付出的多,这帮助他们抗拒诱惑,保持清醒,在与瘾症的反复缠斗中, 他们认为这非常重要”。
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深圳微时光(ID:szdays),作者:黄小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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